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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五四章 螞蟻和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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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陽回過頭,舉目望向附近到底昏迷的青衣和官兵,嘶啞著笑了起來:“他們,凡人,螞蟻?那修士是什麽?”

賈添居然壞笑了起來,回答道:“修士是驢……被蒙上了漂亮眼罩,把眼罩上的漂亮畫當成終點,一路拼命傻跑的蠢驢。”

朝陽哈哈大笑,一直笑到被口水嗆到,發出一串痛苦壓抑的咳嗽,半晌之後才喘息著說道:“我也是那群蠢驢中的一頭,可在半路上,你把我的眼罩揭開了……不止揭掉了眼罩,你還告訴我終點不是畫上的樣子,而是一片沒有青草的大沙漠,我去到那裏只能啃沙子……你說,我還會跑下去麽?”

說著,朝陽長長吸了一口氣,:“我拋家舍業斷滅凡情,什麽都不要了,只留了這麽一個飛仙願望,縱然明白自己的資質有限,此生難登仙途,可心裏還是總還留了一份僥幸,直到現在,嘿嘿,夢碎了!”

賈添聳了聳肩膀,語氣中滿是遺憾:“這麽說,你不想悟道、飛仙了?”

不料朝陽卻又搖了搖頭:“我若不飛仙,在你眼裏就是一塊毫無用處的爛泥巴,你會殺我,然後把我的屍體送給梁磨刀示好!”

賈添失聲而笑:“這麽說,你還是要飛仙?我說,你別總變來變去的好不好,搞得人頭大。”說著,他的那張由千萬碎片拼湊而成的臉孔,每一只‘碎片’都同時顯出了個無奈的表情。

“我……你……”朝陽咬牙切齒,雙目通紅仿若蒙血,死死盯住賈添,嘴裏卻什麽都說出來,憋了片刻,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:“沒退路沒去路……沒退路沒去路……沒退路!沒去路!”與此同時飛天法術消散,老道從半空十餘丈處摔落地面,可他卻恍然未覺,只顧哀哀啼哭!

現在的朝陽,哪還有五步大成的高手氣度,更丟了一派之首的掌門風範,就那麽趴在地上,嗚嗚地哀鳴哭泣。看上去就像個剛死了爹娘,又失去兒女老婆的中年人……

賈添也落了下來,也不嫌地面腌臜,雙腿一盤就坐到了朝陽身旁,並未急著說什麽,只是默默地等著。

過了一陣,朝陽的哭聲漸漸低迷,賈添才再度開口:“就算你不想飛仙,非要賴在中土不走,我也不會把你交給梁磨刀,多半會抹了你最近這段的記憶,放你出去自生自滅。”

朝陽擡起頭,略帶疑惑:“你不是要拉攏梁磨刀麽?為什麽不會把我送出去?”

賈添咳了一聲,無所謂的搖搖頭:“能拉攏他自然最好,可要是不拉攏……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,像梁磨刀這樣的孩子,一定會受到梁一二的影響,學著祖先的樣子,不知不覺裏就把自己當成了匡護中土的活神仙,就算三十年後他不與我並肩,至少也會與那群東渡的神仙相為敵。將來那一仗他一定會打,把不把你送給他,他都會打。”

朝陽搖搖頭,顯然覺得這個解釋有些勉強。

賈添從懷裏摸出一塊帕子扔給了朝陽,笑道:“擦擦幹凈,看看你成了什麽樣子!”隨即又繼續道:“我不把你交出去,還有另外一個原因,不過我不想說,總之……要不要飛仙,你心平氣和想清楚,沒人逼你什麽。”

跟著賈添岔開了話題,有些莫名其妙的問:“朝陽,你說,是做驢好,還是做螞蟻好?”

朝陽舉著帕子楞了楞,不明表師祖的意思,喃喃的回答:“驢子和螞蟻,又有什麽區別?”

“螞蟻力氣小,驢子力氣大,這就是區別了,一頭驢在螞蟻的世界裏就不是驢了。對螞蟻而言,它是神,對它自己而言,它就是……逍遙!”

朝陽腦子靈活,很快就明白了賈添的意思,但他的臉色並沒什麽變化,只是勉強笑了下:“凡人是螻蟻,我是蠢驢,可我也沒覺得自己就逍遙了!”

賈添語氣中的笑意,愈發濃了起來:“那是因為中土世界,螞蟻雖多,可驢子的數量也不少!精怪妖孽、西蠻北荒、邪道三宗、五大三粗……中土上有這麽多頭驢子,你這頭又不比人家更強壯,能逍遙才怪。中土世界,有螞蟻有驢子,但是除了這些之外,還有一頭真正的兇獸……”賈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就是我!於我而言,螞蟻和驢子也實在沒什麽區別了,所以,我逍遙!”

朝陽若有所思,蹙起了雙眉,總算露出了個還算正常的神情。

賈添的語速很慢,不徐不疾地繼續道:“我長生不死,我隨心所欲,天道管不了我……做神仙,不一定要飛到天上去的。”賈添的身體前傾,靠近了朝陽,幾乎與他四目相對:“你現在是頭驢,可你心裏清楚,只要你願意,不久之後也會成為一頭兇獸。”

說完之後,賈添容朝陽想了一會,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。笑道:“得知真相,難免憋悶沮喪,不過發一陣脾氣也就算了,該過的日子還要接著過,該來的蠢蛋還會接著來,該打的惡仗啊,還得接著打!”

朝陽點了點頭,整個人雖然還顯得有些木訥,不過比著剛才的發瘋模樣,已經正常了許多,略顯僵硬地站了起來。跟著又猛然想起些什麽,雙膝一軟跪在賈添跟前:“剛剛弟子心神失守……”

賈添哈哈大笑,伸手把朝陽拉了起來:“多大事,你以為我會計較麽?以後你對我再不跪,等你悟道之後便是一場新生,更不用再敘以前的輩分了!”說著,他又隨手一揮,指了指鎮山上的凡人:“這些人的生死,還是在你的手裏,你拿個主意。”

朝陽的目光,隨著賈添的手指轉了一遭,搖了搖頭:“師祖盡心開導,弟子已經想通了。不過,就算想通了,心裏卻還是有些郁郁……”

賈添笑:“跟誰學的,說話兜這麽大的圈子,不就是不開心想出氣麽,好辦得很,我要每個人都爆碎成一團血肉紅花給你當焰火!”說著,雙手一揮就要拍掌,可下一個瞬間裏卻停止了動作。

朝陽見師祖並未拍手,還道他不想殺人,當即苦笑道:“是弟子心胸狹隘,您不想殺他們也無妨,其實……他們的死活本來也無所謂的。”

賈添搖了搖頭:“你開心之時,天下都跟著沾光;你郁郁之時,天下都要跟著倒黴,這也算是份神仙消遣,這裏幾千條性命不算啥,我停下來是因為我有些納悶。”

朝陽更納悶:“你納悶什麽?”

“有位青衣大人,他早就醒來了,一直紋絲不動,偷聽著咱倆說話,稀奇吧?”

朝陽略顯吃驚:“凡人逃過了您老剛剛施展的神通?”

賈添點了點頭:“不僅如此,還有更稀奇的,他明知道我再拍掌便會人人炸碎,絕沒逃避的機會,卻還一動不動,既不逃跑,也不跳出來拼命。”說著,賈添身體微晃,拉著朝陽一起,向前飄出百餘丈,來到了一個老頭子跟前,笑問:“餵,你到底咋想的?”

果然,老頭子睜開了眼睛,先看了看朝陽,又看了看賈添:“我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,身上沒啥力氣,實在懶得動了。”說著,身體微微動了動,似乎想要坐起來,卻又力有未逮。

賈添隨手拉起他,讓他倚上了一截殘墻,看著他的墨魚袍點了點頭:“青衣僉事?”

老頭子的笑聲渾濁:“想不到,你這個醜八怪也認得咱們九龍司的官袍,老夫就是鎮山司所的青衣主官,張尚。”朝陽老道發狂時,炸碎了梧桐大殿,張尚受到巨力波及,當時便昏了過去,不過片刻之後他便又蘇醒了回來,賈添師徒間的對話,他幾乎全都聽到了。

賈添背負雙手,上身前傾,目光裏滿是好奇:“我那一掌,是道,是天道,你是怎麽躲過去的?”

張尚的精神,顯得還不錯,痛快回答:“我不知道,老頭子凡人一個,比起旁人也沒太多稀奇之處,多半是你功夫練得不到家。”

賈添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角,顯得更疑惑了,隨即伸手抄起張尚的腕子,略一號脈,便恍然大悟:“你壽數已盡?你是靠著回光返照才撐到了現在。”

說著,他搖頭笑了起來:“我那‘一巴掌裏的天道’只當你是個死人,所以沒管你,不料你還有個回光返照……不錯,不錯,你說的對,還是我的功夫不到家,我這手本事是跟一個以前的同伴學來的,她精擅‘一字成道’,那婆娘,著實厲害得很嘞。剛剛要是她出手,你肯定逃不過的……”

賈添從一旁嘮嘮叨叨,邊說邊笑,朝陽卻有些著急了,望著張尚皺眉追問:“你剛說過‘該做的事情做完了’,是什麽事情?”

張尚的老眼都隨之一亮,好像早就在盼著朝陽來問,笑道:“我是天賜神力之人,天生有一道本領,遇到你們兩個,剛好能派上用場……”

說話之間,張尚的臉色漸漸變黑,張大了嘴巴,拼命想要在呼吸一下!

朝陽生怕他就這麽‘吊著胃口’死了,伸手按住老頭子的天靈,緩緩遞送真元。

張尚總算把這一口氣倒進了身體中,一字一頓,無比吃力的回答:“我這樁天賜的本領,就叫做……草妖道和醜八怪的娘!”

話音落處,老頭子放聲大笑!

哈!

只一聲,便就此撒手人寰。

只一聲,卻笑得興高采烈。

仿佛他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八十六、還是八十七年的壽數,就是為了這一聲大笑!

老頭子張尚,死了。

朝陽臉色鐵青,賈添卻笑了起來:“怎麽,你不知道青衣的嘴巴都硬得很麽?特別是這樣的老頭子,壽數都盡了,那還會有好話。我都不敢問這事,你卻非要去弄個明白,吃癟了吧……”說著,幹脆哈哈大笑了起來。

大笑聲中,賈添雙手輕輕一拍,湛青光芒再度席卷整座鎮山,所過之處嘭嘭悶響,血光迸現!

鐵甲、戰士、青衣……鎮山之上,再無人跡。

賈添仍舊輕松愉快,拉起朝陽遁法飛天:“走了走了,找個清靜地方再說。一會大隊官兵就該殺過來了,萬一你還不高興,我又得拍巴掌。殺些人倒無所謂,不過他們將來都還有用,現在不能死太多……”

說笑聲中,浮光掠起,賈添與妖道轉眼間消失不見……

數百裏外,涵禪和尚的渡劫之處。

冷笑聲飄忽不定,時而在東,時而在西,有時近得仿佛就在身旁,有時又遠得好像百裏之外……

曲青石和小活佛同時一楞,隨即相顧失笑,前者搖頭道:“好家夥,不知不覺被人家給圍了!”後者則拍著額頭說:“和尚天劫時靈元躁動,這才沒能察覺還有夥人潛伏過來。”

至於梁辛,他的感知在敏銳處,比著曲青石毫不遜色,但是論到探知的範圍,可就遠遠不如了,冷笑的這夥人是在二十餘裏外布陣的,這麽遠梁辛還難以察覺。

被圍住的可不光他們這一夥,而是這附近所有的修士,冷笑之人不是沖著他們來的。

這附近聚集了數百修士,其中也不乏玄機境的好手,眾人雖然意外,但人多勢眾,倒也不怎麽驚慌,紛紛開口叱喝,片刻後有個紅發老者踏出一步,振聲喝道:“何方道友,還請現身說話?”

馬三姑娘似乎又找到了在銅川聽東籬講課時的感覺,湊到梁辛身邊:“紅谷和乾山道一樣,都是九九歸一裏的門宗,這個老頭子叫離烈,是紅谷執法堂的首座,輩分可不低,修為麽,五步大成?差不多吧,反正五步六步的,在咱們眼裏也沒什麽區別。”

說著,馬三姑娘很不屑的揮揮手,好像下一個渡劫的就輪到她了似的。

梁辛點了點頭,苦笑道:“我實在忍不了了,你受累,先把臉摘下來,等過兩天再戴她成不。”

肥壯的大婆娘轉眼變成了剔透少女,瑯琊笑嘻嘻地,又舊話重提:“你以貌取人……”

離烈在人群中的身份頗高,他一出面,其他人盡數收聲。

四下飄蕩的冷笑聲也越來越低,不多時便消失了,離烈面露不屑,正要說什麽,也沒想到一個吸氣聲傳來,在長長吸了一口氣之後,對方又繼續開始冷笑。

只冷笑,不說話。

離烈皺眉,冷冰冰的喝罵:“裝神弄鬼,見不得人麽?”說話之間,雙手翻轉盤結手印,跟著一連串嘶啞難聽的啼叫聲響起,一頭大約烏鴉大小、短尾大頭的紅色怪鳥自離烈旁邊現身。

怪鳥現身後,圍著離烈盤繞飛轉,片刻後又是嘭的一身悶響,眾人只覺得熱浪撲面而來,修為淺薄的忙不疊後退兩步,只見怪鳥的身上,燃起一層赤紅色的火焰。

“這種鳥兒喚作紅鶻,天生帶有真火之力,它們不是靈獸,但力量卻著實可觀,”瑯琊跟獻寶似的,在梁辛耳邊繼續嘀咕:“紅谷之中,飼養紅鶻,這是他們的看家本事。”

離烈臉色莊重,目光中卻飽蘊得意,手印也不停翻轉,一只又一只的紅鶻憑空現身,個個身上熾焰搖擺,飛得雖然笨拙,可湊到一起圍住主人打轉,倒也顯得威風。

梁辛看得滿眼羨慕,忍不住問瑯琊:“這種憑空變鳥的本事好學麽?”他心裏想的當然是自己那群大蜥蜴,要是學會離烈這道法術,一頭頭從身邊往外跳巨蜥,也挺有面子。

瑯琊搖搖頭:“這喚獸奉召的本領,算是紅谷的獨門絕技,你要想學的話……”

說著,她咬了咬嘴唇,做出一副不忍心的模樣:“待會你抓了他,我幫你逼供,咱一點一點地撕他嘴,總能撕出實話!”

兩個人說話的功夫裏,離烈一共喚出了七頭紅鶻,火鳥圍著主人上下範圍,片刻之後,又是齊齊的一聲嘶鳴,所有紅鶻身上的火焰霍然流轉開來,不僅僅是在自己身上燃燒,而是與同伴和主人不停交換,一眼望去,一人七鶻之間,已經幻化成一座烈焰小陣,著實好看。

宋恭謹從旁邊沒話找話,笑道:“七只鳥一個人,他這本事,倒是和梁掌櫃的北鬥拜紫薇有些相似。”

瑯琊撇嘴:“差遠了,把自己變成根火把,怕夜太黑麽?”

躲在暗處的冷笑聲仍不停歇,根本不理會離烈喚出的法術。

火焰成鏈,在身上和紅鶻之間不停流轉,離烈卻絲毫不覺疼痛難過,冷冷開口:“閣下打算要笑上一夜麽?真當不說話,我便找不到你藏在哪裏麽?”

冷笑聲斷了、喘了口氣,繼續冷笑……

離烈現在有點後悔這麽快就站出來了……場面顯得挺尷尬來著。

梁辛倒是看得興致勃勃,回過頭問瑯琊:“冷笑的是什麽人?跟這群正道修士為難,邪道上的人物麽?”

瑯琊聳了聳肩膀:“我怎麽知道。”

這個時候,離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,人家冷笑、換氣、冷笑,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催動真元與紅鶻結陣,當下深吸了一口氣,低吼道:“去!”斷喝下,離烈周身裏火光高漲,七頭紅鶻振聲啼叫,分七個方向疾飛而起,前去搜尋敵人。

紅鶻飛得極快,轉眼就不見蹤跡,只有一陣陣啼叫聲,從遠處傳來,與主人呼應……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怪叫的啼鳴突然變成了慘叫!

而那份冷笑聲也終於停歇了下來,一個身形高大,但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白衣男子,溜溜達達的走進了梁辛的視線。

白衣男子長得凸腮凹眼,還有一張血盆大口,本來就長得難看,可還怕自己不夠嚇人似的,又在臉上塗了厚厚的白堊,偏偏還有些扭捏,好像很害羞似的。隨便誰看他一眼,最少能記住他三年。在他手裏,正拎著一串死鳥,紅鶻,不多不少,正好七只。

離烈的臉色一下就變了……

七頭紅鶻,分七個方向飛出,在同一瞬間裏遇害,卻都毀在了一個人手上!

白衣男子咧開大嘴,笑了挺‘甜’:“龜兒子差得遠,還要再試一哈麽?”

離烈身份地位擺在那裏,當著眾多同道,吃了虧又哪能不吭聲,咬著牙嘶聲問道:“閣下何人?”

白衣男子應道:“龜兒,聽不聽得過,不老宗的名號?”

正道修士中一些有見識的長者,一下子變了臉色!

梁辛卻眉花眼笑,對著幾個同伴笑道:“不老宗的?聽口音可不像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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